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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归兮》(如椿)

本文为与基友 @winterxyz  斗文系列第二篇,她指定的CP是《六爻》的如椿。

文内会夹杂部分原著描述。


另,本文也献给  @枕酒漱石  太太。酒太画的童如直击我的灵魂,是我看过那么多师祖形象中最为契合我的想象的,是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内心童如的形象就是酒太那张画。

吃了酒太的那么多粮,也产一篇回馈。



第一式    鹏程万里


    “哎,师父师父,你看我捉到了什么?”

    清安居内,咋咋呼呼一声喊叫,扰了这被重重竹影围着的一院清净。童如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书卷,颇有些头痛地看向那个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的少年。一只浅黄色小兽被少年抱在手里,浑身毛发炸起。

    少年叫韩木椿,今年十三岁,是童如新收的徒弟。三个月前,韩木椿与几个家人从京城奔丧回家,途中遇上了流寇作乱,家人都死于贼人刀口下,韩木椿命悬一线的时候,正好被采药路过的童如救下。

    童如至今都记得,当他把所有的山贼都解决之后,那队旅人已经基本没什么活口了,最后只从尸体堆中刨出了这么一个小东西,被倒伏着的家人尸体围着,全身上下沾满了尸体喷溅出来的鲜血和内脏碎屑,满脸的血污已经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双圆睁的眼漆黑清亮。

    童如被这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一下子晃了神,好像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一时不忍,便把他带回了扶摇山。

    从此,童如有了一名徒弟,扶摇山也有了生气。


    扶摇山上原本仅有童如一人,他对修行之外的事毫无兴趣,也对居住环境不怎么讲究,除了自己居住和使用的几间屋子用符咒控制野草生长外,其余地方皆听之任之。是以韩木椿到来的时候,童如搔着脑袋比较了半天,才在除了自己居住的清安居之外的几间屋子里挑了个相对保存完好的,给韩木椿居住。

    那是一件带着个院子的小茅屋,年久失修已经看起来有些破败了,但总算屋顶和墙壁俱全,比起其他几间房子来说算得上时候齐头整脸的。韩木椿也不挑剔,高高兴兴地走进茅屋的院落,突然回头问童如:“师父,这个屋子叫什么名字?”

    一件破草屋还能有名字?童如耸肩:“不知。”

    韩木椿笑道:“好名字!”

    童如:“……”

    第二天,一个写着“不知堂”的木牌,就挂在了茅屋院落外。


    韩木椿刚来到扶摇山时非常乖巧,在每日功课之余整理屋子,割除野草,洒扫庭院,硬是把看着有些荒败的扶摇山收拾得有声有色的。他根骨绝佳,入门很快就产生了气感进而入,并且各种佶屈聱牙的口诀典籍在他这里都能过目不忘。听说他十二岁那年秋闱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轰动一时,上抵圣听。是以童如原本以为自己捡回来了一块稀世璞玉,雕琢之后必定能大放异彩,扶摇派传承有望。

    谁知,再好的天赋也抵不上每日吊儿郎当。在那一个月的谨小慎微之后,韩木椿许是确定了师父不会把自己赶走,终于放下心来,本色也渐渐露出来了。若是六十分便能勉强让童如放过他的,韩木椿绝不多出一微毫之力让自己达到六十一分,几个月下来别的不说,光是猜测揣度师父心思方面倒是修了个炉火纯青。课余的时间,不是漫山遍野地去捉山鸡小兽,就是在山前山后的空地上刨土,不知道在种些什么。韩木椿虽然刚入道,但修行之人的手脚轻灵已足够追兔撵鸭,那阵子扶摇山上鸡飞狗跳,连白鹤都挥着秃了好几根长羽的翅膀,悲愤地来童如面前告状。

    为了拯救扶摇山上涂炭的生灵,童如只能把原本潜心清修的时间掰出一些分给这不上道的小徒弟,时不时地要从某个长草离离之地捉出一个灰头土脸的泥猴子,再把他强行摁在符咒桌前进行加课。

    几次下来,他不由得哀叹这哪儿是捡了一块璞玉啊,分明是给自己找了一道劫难。


    

    此时,这个捡来的劫难言笑晏晏地倚着清安居的门框,户外的天光从他背后罩过来,头顶有些乱翘的头发在光影中融成了一圈柔和的光晕。少年脸上有些划伤和灰尘,裤腿一长一短地挽着,急着献宝般地向童如举起手中的猎物:“师父你看,我今早捉到的!”

    小兽大概是只黄鼠狼幼崽,身长腿短的,瞪着湿漉漉黑豆一般眼睛,呜呜咽咽地瑟瑟发抖。不知是不是那小兽紧张又充满希冀的眼神让童如想起那天满脸血污的少年,童如皱了皱眉,接过那小家伙,轻轻地在背上抚摸几下。修行者可通过气与天地生灵互通,小家伙很快就从背上的温暖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安全感,停止了颤抖,在童如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团了起来。韩木椿噘着嘴看着那小东西,心想师父的怀里我都还没躺过呢。

    童如这才抬头看向韩木椿:“进来不敲门,我教你的规矩呢?过来。”

    韩木椿敏感地察觉到了师父的不悦,挨挨蹭蹭地凑过来,无比乖巧讨好地叫了一声:“师父。”

    童如板着脸注视着这没大没小的徒弟,半晌自己先绷不住,捞起桌上的丝巾帮韩木椿擦去脸上的灰尘,细细灵力抹过,伤口消失无踪:“你啊,又跑哪儿野去了,平白无故你捉它干什么?”

    “我就是想……研究研究。”韩木椿闭着眼睛任童如拿着丝巾擦拭,他衣服上沾着不少苍耳带刺的种子,显然之前在草窝里有一场恶战,“我昨天看书说,如果这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下辈子可能会堕入畜生道。哎师父你说,我下辈子会不会也变成个畜生?用四只脚走路的感觉是什么样?”

    “瞎说什么,你做了什么会让你变畜生的事情么?整天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功课都做了?我让你修的功法你研习得怎么样?”

    韩木椿得意洋洋抽了抽鼻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炼它管个屁用,混账东西!”

    韩木椿“哦”了一声,假模假样地低下头,小眼神一下一下的瞟着师父,觑着师父的脸色。

    少年那点花花肠子哪里能逃得过童如的眼睛。他叹了口气,示意韩木椿在旁边凳子上坐下:“小椿,你来扶摇派三个月了,为师有没有跟你说过门派名字的由来?”

    韩木椿摇摇头。

    童如悠然地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无形无束,可周旋于风,来时其渊兮也,去处其无边也,这便是‘扶摇’,你懂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寥寥数言却仿佛带着天地洪荒处,无限寂寥的真意,一字一字地敲打在韩木椿心上。

    韩木椿听得云里雾里:“我不太懂,不过我都记住了。”


    韩木椿的记忆力绝佳,他确实记住了。若干年后,当他把这段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另一个懵懂的少年时,看着少年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志得意满之余依稀记得当时童如说这段话的情景。

    记得师父空寂的声音,怀里的小毛团,扶摇山的风吹拂过清安居门口的竹林,晃动出一片沙沙声。




第二式    上下求索


    山中无岁月,只有日晷一圈圈周而复始的轮回。

    这一年春来,扶摇山上分外热闹,山花烂漫,蜂蝶成群,连清安居和不知堂门口的小径上都一路的花枝招展着。原本清幽冷清的扶摇山,突然满坑满谷的花团锦簇起来,满眼的喧闹。

    童如在早课时间没有等来韩木椿,熟门熟路地出来寻找。一出门,便被吵吵嚷嚷的山花砸了满眼,不由得想起那日他问韩木椿以后想做什么,韩木椿这扶不上墙的东西嬉笑着说是“花匠”,还说“要给师父种一山的花,等春天一来,师父看着扶摇山上开满姹紫嫣红,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变着法儿打着他的名义,说来说去最终还不是要种花。

    童如活了几百年,就没见过如此惫懒无赖的人,明明有着上佳的天赋,握着多少修士毕生难求的修行法门,却只钟情于不务正业。他叹了口气,嘴角却不由得弯了弯。


    童如是在溪边花丛中找到躲起来打盹的韩木椿的。几年前的那个半大孩子现在已经出落得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双手枕在头后,袖子卷着,上面还沾着些泥点,身边放着几坛酒,不远处还搁着把锄头,带着新翻出泥土的气息。这徒弟也是个奇葩,别的修士都是剑不离身,飞行靠御剑,韩木椿却整天混不吝地拎着个锄头翻地,还让他捣鼓出了御锄头飞行的方法。

    好好的逍遥门,这一代弟子除了那个一年有大半年不在山上的挂名弟子蒋鹏,唯一的亲传弟子就这么一个不伦不类不上进的家伙。每思及此,童如都有一种师门要在自己手上败落的哀叹。

    可哀叹归哀叹,此刻童如对着韩木椿毫无防备的睡颜,却怎么都不忍心叫醒。日头升得有点高了,韩木椿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透出了点微红,一缕碎发黏在他额头上,童如强忍着把它拨开的冲动。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越来越耀眼的天光,捏决召唤来了一小块乌云,正正挡在韩木椿头顶,然后盘腿在徒弟身边坐下来。

    溪流潺潺,蝴蝶翩跹,花香氤氲,一片春好。


    当韩木椿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山谷里一片灼灼,他所处三尺之地却清风缭绕,一片阴凉。他往旁边一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在一侧静坐看书的童如,当即也不忙着起身,笑眼弯弯打招呼:“师父,你也来了。”

    童如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还知道醒?现在什么时辰了?”

    “哎师父别生气嘛,一年之计在于春,勿负好辰光嘛。”韩木椿翻身坐起,抖落肩膀几片花瓣,“而且我也没浪费时间,我这是用心体察天地之气,修道不是最讲究天人合一嘛。我这是,呃,磨刀不误砍柴工。”

    童如翻了个白眼:“你这刀都磨了几年了?我怎么光看你磨刀不见你砍柴啊?”

    “我这刀还没开刃,有点厚,得多磨磨。”韩木椿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师父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睡一下?这里真的很舒服!”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中童如内心不可言说的一处,他面色一滞,恼火地卷起书本在韩木椿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不长进的东西!修道如逆水行舟,终身被大道引着,被寿数追着,不敢懈怠清闲丝毫,哪有你这么混日子的?今天缺的符咒早课回头罚十遍!”

    韩木椿不闪不避硬受了这一下,缩缩脖子应了一声,却一点没有悔改之意。他从身后捞过一坛酒,又摸出两只杯子,先倒上一杯递给童如:“师父,好景需配美酒。新酿好的百花酒,刚起出来的。尝尝?”

    童如对韩木椿日益增厚的脸皮无话可说,他心又软,再大的恼怒对着小椿无忧的笑颜也就烟消云散了。繁花似锦簇拥下,韩木椿手捧一杯醇酿,眼眸清亮,倒映着天光,仿佛盛载着一个世界。

    童如的世界。

    他蓦地心里漏跳一拍,嘴里有些发干,心想自己还没闻到酒味居然就有点醉了,也忘记责怪这不务正业的徒弟,不自觉地接过杯子尝了一口:“唔……有点甜。”

    “我加了蜜酿的,”韩木椿也尝了一口,得意起来眉梢飞扬,“春赏百花,夏邀繁星。等秋天来了,配上后山小河里的肥螃蟹,正正是天作之合!”

    “你心里除了花和吃,还装了啥?”童如哂笑,摇了摇头。

    “还有师父你啊。”年轻人唇红齿白,此时沾着酒液湿润亮泽,仿佛浸了蜜一般。

    童如定定地望着,移不开眼睛,端着酒杯的手定在半空。他舌尖那点的甜味弥漫开来,蔓延至整个身躯。

    仅这一点甜味,就盖过了过去几百年岁月的空寂清冷,整个世界变得繁盛荣华起来。

    他有些狼狈地侧过头,为掩饰这一刻的失态,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小椿,你每天这么种花酿酒的,到底为什么而修道?”

    “为什么而修道啊……”韩木椿凝神思索片刻,耸了耸肩,“我倒还真没想过修道的目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飞升。我翻遍九层经楼也没见过咱们门派有哪位前辈大能飞升了的,这根胡萝卜我不要也罢。不过听说,修道路途艰辛,若心中没有坚定的心愿,很难坚持到最后。师父你也是这样的么?”

    心愿么……修道之人寿命延长,凡俗的荣华富贵大多是不入眼的,所求的无非就是长生不老,天道飞升罢了。童如也不例外。他有印象以来,就一直在扶摇山上,没日没夜地修行,成日里如喝白水,没滋没味惯了。

    如今,口中这点甜尝得他神魂颠倒,飞不飞升什么的,已不打紧了。每日这最普通平凡的日常日子,已经让他满足得不敢再多一分奢望。

    只要这样,就足够好了。至于其他……为师岂敢。

    童如一瞬间内心百转千回,却如同石头沉在江底一点都不显露出来,只能若无其事地随口道:“为师嘛,自然是期盼门派长久兴盛。你呢,又有什么心愿?”

    韩木椿直直地望着童如,眼角弯了起来,里面仿佛荡漾着一汪酒液:“我啊,我的心愿是……”

    蓦然,他像被打碎的琉璃一样破碎成无数片,消散在空气中。

    童如震惊抬头,无限的罡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心魔谷,不悔台。


    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 

    无数台阶层层叠叠,向上望去仿佛通天似的长,中途便被云层掩映了;回首来路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底,一步一个血脚印,有些触目惊心。

    暴虐的罡风如刀斧加身,从踏上石阶那一刻起,护体真元便消失无踪,纵是通天彻地的大能此时也与凡人无异,只能靠肉体硬抗。此时的童如衣衫褴褛,全身大小伤口不计其数,有好几处伤口深及白骨,鲜血汩汩渗出,眉间心魔印殷红滚烫。

    方才大概是体力不支短暂地昏迷了一瞬,竟梦见了当时在花丛中寻得贪睡小椿的情景。

    只是这些年与韩木椿的师徒生涯中,极为寻常的一幕罢了,可就是这份寻常,却是他愿意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东西。

    当时只道是寻常……


    自从窥得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天机,他自三生秘境出来之后,就去了朱雀塔找徐应知。

    应知应知,无所不知,天道命途尽在其指尖卦象,乃是这天下最擅卜卦解命之人。

    他无法忘记那天,如豆灯火幽微地笼罩在塔内的小小空间里,徐应知手握三枚铜钱,脸半藏在阴影里,看起来晦暗难辨。

    石桌上,木牌被翻起,上面豁然是“韩木椿”三个字。

    ——夭折。


    “贪恋即执迷,你心里贪恋谁?”

    贪恋谁?

    童如垂下眼,但徐应知的目光如明鉴,照得他内心那点妄念无所遁形。

    那是扶摇山风吹拂草木簌簌,百花酒甜蜜销魂沁骨,那人就坐在身边,眉眼如画,嘴角一弯,便胜过繁花无数。

    那是心底最深处的念想牵挂,珍重得接近惶恐,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哪里敢有什么龌龊心思。

    徐应知叹了一口气:“天命已注定,童如,你天资卓绝,比别人走得更远,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师徒也好,都是尘缘,也都是妄念,你早断了干净,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自古逆天者抵死挣扎都不过适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这条路么?”

     违逆天道,无异于螳螂挥舞着细细的胳膊挡在车轮前。要顺应天命么?

    不。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事不得圆满,但总有一线生机。

    童如低声道:“我必会寻到那一线生机。”

    是以,他从朱雀塔回来后,就直接上了不悔台。


    一阵罡风毫不留情地迎面掀来,童如举剑格挡,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摔了下去,连忙凝神咬牙稳住身形。

    饶是如此,身上又添新伤。

    罡风锋锐如刀,暴虐刺骨。十万零八千阶,十万零八千刀,即使凌迟酷刑也不过如此。

    一路非人折磨,每一刀仿佛都在拷问内心。

    悔不悔?

    悔不悔?

    悔不悔?


    不悔。

    刀劈斧凿之下,内心那把声音越发血淋淋地清晰起来。

    人生总归会有那么几件九死不悔的事,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即使粉身碎骨,即使魂飞魄散,也要去实现的东西。

    即使…此身入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麻木得几乎没了知觉,只凭多年苦修不辍的本能不断挥剑格挡袭面罡风,拖着脚一步一步抬腿迈上。

    当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童如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地将手重重地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留下一枚浸透鲜血的脚印。

    他太累了,几乎想就此倒伏长久不起,全靠咬紧牙关才能维持住内心那一点的清明。

    台上,已没有肆虐的罡风。一片静谧中,一块石头幽幽地散发着流光。

    童如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心想事成石,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第三式    事与愿违


    韩木椿心忧如焚地守在清安居门口。

    师父前几天把掌门印扔给自己就出门了,回来时全身是血,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清安居内,还设下了封印,谁都无法入内。

    能让师父伤成这样的,绝对不是小事。韩木椿直觉感到有什么很严重的变故发生了,却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清安居内,童如盘腿打坐,那几乎要碎成布条的衣衫已被换下,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看起来仍触目惊心。此刻他浑身被黑烟般魔气缭绕,眉心心魔印闪着不祥的血光。

    身为扶摇派掌门,却监守自盗,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来心想事成石,许下不可饶恕的私愿。此时,那本应是他负责镇守的对象,却静静地躺在清安居小院内,暗影流动,仿若一汪凝固的清泉。


    当他在不悔台上向心想事成石许愿时,原本已经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哪怕此身化为齑粉也无怨无悔。

    可独独没想到,魔石索要的代价,是以百万生灵为祭。

    百万……生灵么。

    童如用力地闭上眼睛,内心一片怆然。

    纵使此身入魔,又怎能忍心滥杀无辜,枉顾性命。唯一之计,便是寻那些作恶多端的魔头来祭石。

    思及此,他心思稍定,握紧膝上霜刃,深吸一口气,真元流转,缓缓将缭绕的魔气收归体内。


    吱呀一声轻响,清安居的院门打开了。童如推门而出,却见到韩木椿坐守在门口,脸色有些憔悴,双眼在看到师父走出来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师父……”韩木椿想迎上来又有些不敢,怯怯地唤了一声。

    童如低头瞥了他一眼,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翻身上剑,御剑离去。

    只敢看一眼。就这仓促一眼,已让他心如刀绞,恐怕只要再多看一眼,坚定的心防就要溃不成军了。

    他怕,怕三生秘境里的情景成真,怕被小椿看见自己现在丑陋入魔的样子,怕被小椿窥得自己那不可见人的妄念。

    就算再也不能好好看他,只要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时间并未因童如的离去而停留,又到一年姹紫嫣红时,清安居前花团锦簇却无人欣赏。韩木椿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侍弄花草了,每日自己给自己加课,剑法与符咒训练之余,他翻遍九层经楼,寻找一切与心魔有关的典籍。

    那天虽然只是匆忙一眼,童如眉心的心魔印已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修道之路不易,越往上走路就越窄,到了童如这个境界,他的修行之路犹如蜘蛛丝一般,不可有一点行差踏错。

    而心魔,就有可能是崩断那根蜘蛛丝的东西。

    韩木椿清楚以自己的低微修行,若是连师父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可是……他对于自己满心的无力感无法释怀。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活在师父的羽翼守护之下,当师父有需要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若他当年没有浪费时间,若他当年就能如此用功,师父会不会高兴一点?

    可惜,童如并没有看到。

    寂寂扶摇山,只余一个人。


    春去夏来,四季变换。满山的山花因缺乏打理,从疯长走向颓败。

    童如归山数次,每次回来时都面色阴冷,满身血污,匆匆进入清安居后就直接闭关不出,封闭院门设下禁制,直到再次出门时,都没有与韩木椿说过一句话。

    他如今已入了魔道,浑身魔气已快遮掩不住,需要以百年的修为镇压消化身上的血气和魔气,方能保持心智。魔修若想成大道,一辈子不能沾血,沾上一滴就再也洗不清了,杀孽缠身,再清明的人也会给拖进无穷杀戮道里。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而童如自从斩杀第一个祭石魔头后,双手染血,便已堕入杀戮道,再难以把持灵台清明。不知何时起,他冠上了北冥君之名,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修士、凡人死在他手中。


    这天,童如再次带着一身血迹归来。他刚落地,早已等候在此的韩木椿就迎上去:“师父,你回来了。”

    童如扫了他一眼,沉着脸往前走。

    可韩木椿这次豁出去了,他不管不顾地拦在童如面前:“师父,你今天一定要听我说,我……”

    童如识海里血气翻涌,心魔的呢喃混合着对杀戮的渴望令他满心焦灼得快要无法自抑,每根神经都快要沸腾了。他大喝道:“滚!”

    声音蕴含着狂暴的真元,一阵劲风卷起,粗暴地把韩木椿推到一边。

    童如不再看他,快速走入清安居,两扇院门在他身后合拢,把韩木椿的急切和担忧都拒之门外。

    同时,一个比以往更严密的禁制平地而起。


    多年后,童如酸涩无比地回忆起,那个字竟是他对小椿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安居门口,韩木椿并没有放弃尝试。他跪坐在小径中,日光把他的影子由长缩短,又由短拉长。

    他以前跟童如在一起也很呱噪,只是从来没有试过像现在这样一刻不停地说,声带因长时间使用,渐渐变得带着血锈气的沙哑。

    “师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到我的声音的。”

    “我知道我的修为稀疏,你估计是看不上眼的。但这些日子我很努力,已经有一些进步了。”

    “师父,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你到底是遇到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我不太有用,但我能陪你一起面对。”

    “有什么,我们一起担着不行么,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你还记得那年你问我,我的心愿是什么么?你还记得我的答案么?”

    “新一批百花酒已经酿好了,我一直放着没开封,等你回来。”

    “外面传来消息,蒋鹏师兄好像出事了,我知道你在闭关,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自己去看看。”

    “师父,我的话你听不见也没关系,我给你留了信,就用符阵封在门口,你出来就能看到。”

    “等我回来,我们能好好谈一下么?”

    “师父,我走了,你千万保重。”


     韩木椿对着封闭的院门,端端正正地叩拜下去。


     清安居内,童如深陷心魔境中,韩木椿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他这次外出受了伤,身体耗损过大,此时层出不穷的心魔混合着魔气让他心头激荡。内府中,那无数影影绰绰的心魔都幻化成了韩木椿的样子,一时巧笑倩兮地趴在他膝头“师父,你看看我,你想要我么?”,一时又天真烂漫地抱着山花挥手“师父你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一时又满身是血气息奄奄“师父,你为什么不救我?”……

    童如咬紧牙关,催化内息运转,努力以数百年修炼的元气去压制魔气。他每次下山去杀人祭石的时候,翻涌的血腥之气刺激他这早已入了魔的躯体,让他一次比一层更疯狂,理智越来越薄弱。方才见了韩木椿一面时,差点就没抑制住。


    内府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几瞬,又仿佛是几个月。当他好不容易把内府的心魔压制住,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波动贯穿他的识海。

    扶摇山的封山结界……被从外面强行打开了。

    这是外敌攻山的标志。此刻的童如,于正道他是扶摇派掌门,于魔道他是北冥君。正邪两派,敢撄其锋的人不多,而能破开扶摇山结界的人,更是不可小觑。

    如果连扶摇山都不安全了,那么小椿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童如心烦意乱,强行中断自己的调息,从内府里抽出来,睁开双眼。修行者最怕调息中断,对修为极为有损,更何况童如这次本来就身上有伤。可现在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忍住喉咙里翻上来的血意,抓起剑推开院门,用神识迅速向山下扩散,辨认来犯者。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来者是四圣,他多年的老友了。

    童如冷冷一笑。从他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就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终于来了。


    可他刚走出清安居没多久,出乎意料地被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只小黄鼠狼,身长腿短,浑身毛发焦黑仿若刚刚被雷劈过,颤颤巍巍地横在小径上,努力对他伸出前肢。

    童如扫了一眼,大感嘲讽。现在是扶摇门派落魄人人可欺了么,封山结界刚破,就连这等畜生都敢来拦路了?他恼怒地一挥袖,疾风把黄鼠狼狠狠地扫到一边,撞在路边树干上发出吱的一声惨叫。

    黄鼠狼似乎痛极,全身颤抖,畜生如黑豆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倒映出童如衣袍纷飞头也不回的背影。



    四圣攻山,都是当世大能,空气中隐有风雷,仿佛蓄满了能量一触即发。

    童如走出去,面对多年老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换个地方吧,别在这里打,平白扰了这里的清净。”


    两百里外,忘忧谷口。

    到处都充斥着逼人的魔气和剑气,天空被搅动得日月混沌无光,浓云翻滚,雷鸣阵阵,飓风呼啸,时不时一道天劫通天彻地劈下,将整座山谷被笼罩于业火之中。

    突然一道雪亮剑光贯开天地,剑光背后是童如那张虽苍白但凛然的脸。他一人对抗四圣,竟然丝毫不落败像。

    他袍袖当风,仗剑浮于半空中,嘴角不屑地扯起:“忘忧谷?这就是你们准备的手段么?听说这里乃是人间亡灵地,入此间,善恶分、罪孽清、生前事毕,魔道入此谷必受反噬,所以你们打算拿这里来困住北冥君。”他扬声一笑,满是毫不掩饰的睥睨,仿佛天地人神俱不放在眼里,“但是,那……又如何呢?”

    童如摊开的手掌骤然紧握,无数魔气混合着扶摇剑意山呼海啸地向四圣席卷而去,一时间竟把四圣压制得几乎难以站立。

    青龙岛岛主顾岩雪召唤剑诀勉力抵挡,一边犹不放弃劝解:“童如,放手吧,你已一错再错,何苦再增杀孽?”

    “错……?”童如冷笑一声,扫视在场众人。五人合力创办足下堂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大家都还年轻,心里满揣着憧憬和期盼,总想着能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兵刃相向、生死以搏的一天?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些么?活到你我这个份上,岩雪你应该明白,人能握住的东西实在太少了,除了那样东西,其余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顾岩雪还待再劝,徐应知抬手阻止了他。只见他长叹一声,扬手抛起三枚铜钱,空中有一排极复杂的符咒倏地闪过,继而发出金光。

    “童如,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败,天命难违,我那天跟你说的,你终究还是没听进去。”

    童如盯着那排暗符,冷然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阳寿将尽,也能一句尘缘当断、顺其自然么?”

    金光映照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应知细长的眉眼带着些决绝和苦涩:“是啊,我自己的命数我自然清楚,我的劫数……”    他话音未落,暗符金光骤盛,势不可挡地迅速蔓延,腾空直上,映照得天地一片白茫茫,目不能视物。童如直觉不妙,戒备地举起剑,用强盛的剑气把他包裹起来,突然身体一沉,身边景物变幻,他已身处忘忧谷中心,背后抵着一棵大得不可思议的树。

    徐应知贴在他身前,童如手中的霜刃剑穿过了他的胸膛,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已能看清他斯文清秀的面容,因疼痛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张嘴吐出一口血,方才缓缓接上自己没说完的话:“……就是今天,就是你啊。”

    忘忧谷的反噬层层向童如压来,他还没来得及运气反抗,突然瞳孔骤缩——徐应知手上握着一把匕首,正正插入了童如的胸口,离心脏只差了一寸,被护体真元挡着。

    “应知,你……耗尽了你的全部修为,就为了把我诱入这里?”童如咬牙切齿,扬手掐住徐应知的喉骨,正待用力,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喟叹道:“童如,事到如今,三生秘境已实现,你再挣扎又有何意义?”

    童如一怔,看向说话的那人,白虎山庄庄主尚万年面露不忍:“我们来之前就得到了消息,蒋鹏已身入魔道,而韩木椿……已经不在了。”

    ——朱雀塔内,灯火如豆,木牌被翻起。“夭折。”

    

    “如果不是你动用了心想事成石,被封印在心魔谷的万千心魔又怎会被释放出来?蒋鹏因此走火入魔,而韩木椿也死于蒋鹏的噬魂灯……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不,不可能……

    童如浑身冰凉,心跳剧烈。仓皇地扩开神识,笼罩天地,急切地寻找那个人的身影,抱着一线希望,期望看到那个人还在扶摇山,不管是种花还是酿酒都好——但当他找到的时候,他的小椿却是倒伏在某不知名山谷里,已浑身冷硬。


    徐应知声音微涩:“童如,这就是天命。”


    自古逆天者抵死挣扎都不过适得其反……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悔不悔?

    悔不悔?

    悔不悔?

    他在不悔台上十万八千阶的血脚印,自以为能以通天彻地之能去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寻得那一线生机,却没想到一切都是他亲手铸就,亲手终结了他的小椿。

    他的决绝和不惜一切,此刻看起来都成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笑话。

    童如惨然一笑,垂下手,散去周身真元。

    锋锐的匕首穿过心脏。


    纵使通天彻地,不过洪荒蝼蚁。

    哪怕固若金汤,不过浪头沙屋。


    终不过事与愿违。

    所谓天道。




第四式    盛极而衰


    扶摇山草木春夏繁盛,秋冬枯萎,一年又一年的轮回,只是再无花开满山,蜂蝶成群的喧嚣。

    夜深人静时,一抹幽魂寂然立在不知堂的院子里。他看着他的小椿栖身在一只黄鼠狼的身体里,看着他痛苦挣扎,疯狂撕扯,看着他在风灯凌乱的不知堂里长久地静坐,细细的眼睛半闭着,独自品味着旁人难懂的滋味。


    韩木椿的外貌大变,昔日眉目如画、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已不复寻。这小妖外形粗陋猥琐,身长腿短,灵力低微,所以他也日渐衰老,双手干枯皱起,腰背佝偻——但这都不打紧。

    他只要有时间,就在山下世间游走。他听说那个人做了很多罪无可恕的事,他也不祈求那个人还能转世为人。

    不管是人也好,畜生虫蚁也罢,只要他见到,就带回来。


    当年那个只想跟在师父身边做花匠的少年,最终还是成为了扶摇派掌门。他也收了徒弟。那新拐来的小孩子有点像当年的自己,整天不务正业,明明天赋极佳,却偏偏不肯在修行上下功夫,每日在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打发着闲愁。

    后来又来了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和那个人还有点像,所以他让那个孩子去住了清安居。

    沉寂了很多年的扶摇山再次喧闹起来。


    那个曾经有着通天彻地大能的扶摇派,终究被他变成了仿若玩笑一般的野鸡派,苟延残喘地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在历任掌门里,恐怕属他最不入流了。

    传道堂前,他望着大徒弟作妖,二徒弟和小徒弟不知在密谋着什么,唯一正经的三徒弟一脸嫌弃鄙夷,不由得牙疼地苦笑了一下。


    他用低微的灵力颤颤巍巍地演示着扶摇木剑法。

    他一遍又一遍缓慢绵长地背诵着那人教给他的经文。

    他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扶摇者,来时其渊兮也,去处其无边也。

    他在不知堂的院子里,看着那人在桌底篆刻的门规。

    那之后很多年过去了,他做了很多事,唯独没有再碰过花锄。

    自然也再没有百花酒了。

    因为想给他看满山姹紫嫣红的人,想给他递上那一杯醇酿的人,已经不在了。


    韩木椿的须发越来越白,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那个人的声音了。

    这一直是他最大的遗憾,因为那个人对他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滚”。

    风从清安居门口的竹海刮过,竹叶簌簌摇动。远处山脊苍翠如染,绵延无垠。

    历代掌门的声音在山谷里窃窃呢喃。他细心分辨了很多年,都找不到那个人的声音。

    终于死心了。


    万万没想到,当他再次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是在去青龙岛的船上。

    那天,海上巨浪滔天,空中黑云翻滚。师兄蒋鹏高坐云端,远处水龙翻卷肆虐。

    他护着身边的徒弟,抽出腰间可笑的木剑,正打算以卵击石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他的袍袖中自动滚出了一枚古旧的铜钱。铜钱落地,上面浮起一层白烟,转瞬融入到水龙激起的丰沛的水汽中,悄然无声地往上升去。

    一个声音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浮光掠影,出现在他耳边:“你别动,我对付他。”

    他愣怔着,一瞬间,喉咙有些酸楚。




第五式    返璞归真


    忘忧谷。

    山峦如玉,丛林茂盛,远远望去,阳光下仿佛生出一层朦胧而神秘的烟,不似人间。

    当年因为那场修真大能与北冥君之间惊天动地的战斗,整个山谷被天劫烧成一片火海。悠悠时间漫过所有的创伤,当年寸草不生之地,也再次草木葳蕤,绿意盎然起来。


    谷中,那棵庞大得遮天蔽日的树下,靠着的那具尸骨因天长日久又风吹雨淋的,皮肉和衣物已尽数朽化,只剩森森白骨暴露于空气中。

    韩木椿本就不是个安静的人,之前一个人枯守扶摇山时是没人说话,后来为人师表总归要端起个样子。现在每天和童如并肩而坐,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的语言能力找回来,从修真界秘闻逸事到那四个不肖徒弟,从温雅的肚子又胖了几圈到后山紫鹏真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竭嘶底里……恨不得把十几年的岁月都一口气说给童如听。

    原本在扶摇山,每次两人对坐赏景时韩木椿也没少说话,只是那时每天总有很多事情做,再呱噪也有个限度。

    现在可好,童如被乌黑的锁链束缚着,无数刀剑加身,魂魄也不存在什么睡不睡觉的,只能被迫不眠不休地听韩木椿的长篇大论。他却没有半点不耐,眉眼弯着,时不时应和一句,仿佛陶醉于其中。


    这天,韩木椿说到他那不靠谱的四个徒弟,一个臭美纨绔,一个混不着调,一个痞里痞气,都没怎么把他当师父尊重,也就三徒弟程潜还算用功刻苦,虚心听话。

   童如问道:“程潜?就是前几天来挖坟问木剑法的那个?”

    韩木椿噎了一下,发现这么一看程潜也没好到哪去,袖起手来哼哼唧唧地说:“一丘之貉,都是不尊师长的家伙。”

    童如: “说得好像你比他们尊师重道似的。”

    韩木椿挑了挑眉: “那当然了,我当年每天起早贪黑地给师父你做饭,师父莫非你忘记了?”

    童如微微一笑,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那是韩木椿刚来扶摇山的时候,他刚入门谈不上什么修为,自然不能辟谷,便每日去林间和溪涧猎些小兽小鱼什么的,搭配上他在后山采摘种植的果蔬,做出来的饭菜必定先送一份给童如。童如这个级别的大能早已断绝了五谷杂粮,可是不忍拂了小徒弟的好意,便跟着吃了一口。

    仅一口,突然就让他过去数百年的日子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美食与美酒容易勾起口腹之欲,欲念杂乱,碰上天劫会不好过,是以修行之人在引气入体、伐骨洗髓之后,都会选择用辟谷来帮助自己远离七情六欲。只是,不知是一起对坐而食的感觉太好了,还是韩木椿那殷殷期盼的眼神太令人无法拒绝,童如好几次拒绝的话语到了喉咙边,滚了几滚,又被硬生生咽下。

    于是那时每到饭点,扶摇山里必定会飘起带着饭香的炊烟,硬是给这超脱物外的修行仙境带来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可惜,后来没多久韩木椿就暴露了他惫懒的本性,加上后来他也修得了辟谷的境界,童如的每日三餐也就到此为止了,就剩每年的百花酒了。


    童如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却见韩木椿也静静地不说话。

    “小椿,你在想什么?”

    “我在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韩木椿望着童如的白骨说道。

    童如:“……”

    韩木椿把脸转过来,上下打量半天诚恳地说:“说句良心话,师父你还是穿上衣服比较好看。”

    咳咳,好呀,公然调戏师父了,方才谁说自己尊师重道的?莫非这徒弟长大了,都敢欺师灭祖了不成。


    童如突然想到一件事。韩木椿是以符入道的,但跟自己学艺时一直偷懒不肯用功,是以造诣并不深。可当时封禁他最后一魂时,韩木椿出手的暗符可比当年的三脚猫功夫高明多了。反正也闲着没事,他就向韩木椿提起这事。

    “师父,我其实也很努力的,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了。”

    “是啊,你不用再偷我的符出去卖了——你可以自己刻符去卖,还能顺便再来个摸相测字什么的。”童如不留情面地挖苦道。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当时韩木椿还没酿出百花酒,他又嘴馋,就偷了童如的符咒下山卖了换酒喝。

    好死不死被童如抓了个正着。童如一想起那天就想笑,当时韩木椿在街旁摆了个摊子,揣着手往旁边一蹲,明明是一个道骨仙风的皮囊,活活被他蹲出几份招摇撞骗的猥琐样,若再把眼睛一眯,十足后来那只黄鼠狼的气韵。

    最神奇的是,他不仅长得招摇撞骗,说得也是够故弄玄虚的。那两个嘴皮子一翻,从三皇五帝到上清太虚,硬是把围观群众说得一愣一愣的,那几枚寻常的辟邪符也跟着身价不菲起来,人人争抢之下卖出了个颇高的价格——不愧是桂榜提名的举人老爷,便是后来的捞钱公子,在生意场上也没这么好的口才。

    后来在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附身在黄鼠狼身上的木椿真人穿街过巷地行走世间,那具身体修为低微,不能辟谷,便故技重施,装神弄鬼地赚了不少铜板养活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让童如又气又笑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恍若隔世。


    关于当年的入魔到底是怎么回事,关于韩木椿到底在掌门印里看见了什么,他们一个没说,一个没问。

    对童如来说,纵使被囚禁于此,无时无刻不被千刀万剐,只要韩木椿在身边,对他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美梦。他不再纠结于当年的天命是否因自己而起,只是虔诚地望着小椿,等待魂飞魄散的那刻降临。他们彼此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此时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除了眼前人,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韩木椿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有细碎的金光从他身体里溢出。

    童如知道,他们消弭于天地的时刻快要到了。

    突然,韩木椿回头看着他,说:“师父,你还记得我当年许下的心愿么?”

    童如一愣。

    韩木椿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眼里仿佛有一片浩渺的星河:“我的心愿现在实现啦。”


    一阵微风掠过,金屑翻飞,树下再无一物。

    


    身陷囹圄之人长战兢

    纵九霄来去仍恐遭飘零

    黄泉碧落开山辟地

    将枯之木逢春霖

    来时渊兮去时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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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当时接到基友的点梗之后,因为《六爻》看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为了激活记忆,我差不多把有师祖师父出场的情节都重看了一遍。

    基友点名要看如椿的刀,但这对CP在原著里已经够刀了。大部分如椿的同人文都是以盛景写哀情,描绘韩木椿跟着童如在扶摇山的日子,种花,酿酒什么的……看着很甜,细品很苦。

    但我觉得,如椿这组最苦的不是“为师岂敢”。虽然当初这四个字把我胸口戳得鲜血淋漓。


    整理原著全文的线索,会发现其实童如本是有机会和韩木椿好好过下去的。正因为童如在三生秘境里窥得的天机,冒死去不悔台搬来心想事成石,解封了心魔谷,才会造成心魔外泄、人间动荡、恶念频生;唐轸在大雪山秘境入了噬魂灯,出来后遇上蒋鹏,把蒋鹏骗入了噬魂灯。但在番外篇里提到过,蒋鹏是个“为人略嫌老实木讷,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也不大会防人”,那么为什么会自愿进入魔道,难免和外泄的心魔有关。

    接下来,童如闭关,韩木椿出去寻找入了魔道的师兄蒋鹏,葬身噬魂灯。至此,童如在三生秘境里看到的未来都实现了。


    站在上帝视角,当然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童如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作为身临其境的他,身负绝世大能,知道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要面临夭折的命运,怎么可能不挣扎?

    于是,越挣扎,越是事与愿违。

    所以,这篇文章的角度也主要是写弄巧反拙,事与愿违。


    本来这篇没有想写这么长的,连后记一万五千多字,也是够可以。

    只是,看到扶摇木剑五式的时候,觉得无比契合童如的经历——在六爻原著里,扶摇五式是用来作为章节名,贯穿严争鸣和程潜他们的经历的,但我觉得其实童如的人生更合适这五式。

    所以,为了扶摇五式,我硬生生把童如整个故事都写全了,也算是一种尝试吧,虽然中间好几次想掀键盘。


    我是典型的原著党,这篇文章里几乎所有的情节都来自原著的延伸,包括童如和韩木椿的双向单箭头、韩木椿寻找童如多年直到青龙岛海上才再次 听到他的声音,基本都是原著提到过的线索。扶摇山上黄鼠狼那段,是原著里提到的一个剧情(以下是原著文字):


    木椿接着道:“我刚落入一只黄鼠狼的身体,还不会用四条腿走路,连滚带爬地想去找我的掌门师父,结果……”

    北冥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落成了一道孤苦的阴影。

    “我看见了‘四圣’围攻扶摇山,”木椿真人对程潜道:“这才知道,我那师父原来竟是个不世出的大魔,四圣乃当世大能,全都落在扶摇山上,一路从扶摇山打到了这两百里开外的忘忧谷,惊动的天劫将这山谷烧成了一片火海,此后三年都寸草不生。四圣一死三重伤,我估计如果不是他们正好挑他闭关的紧要关头动手,死在古树下的还不知道是谁。只不过我见识又不多,不知道师父您老人家居然已经位列‘北冥’,失敬失敬。”


    也就是说,时间线上来看,四圣攻山的时候,韩木椿已经死了,而他附在黄鼠狼身上,曾经和童如遥遥见过一面。

    当然,等童如死后,他就知道当时那只拦路的黄鼠狼是谁了。

    这段是我觉得很虐的一个点。


    题目《归兮》,是我借用了一首我极为喜欢的六爻歌曲。包括文章最后那段,也是出自这首歌的歌词,感谢策划、歌手夏未年华 @Ami-preciousa 和词作风时 @Mr.Freshi 的授权。

    强烈推荐这首歌,是我单曲循环播放的榜首。我第一次听都听哭了。


【Priest原著.剧情歌】六爻--《归兮》【剧版】

【Priest原著.剧情歌】六爻--《归兮》【歌版】



    最后,这篇是我和基友@winterxyz 的斗文系列的第二篇,下一篇轮到她了。宝贝儿,期待你的出招!

    关于我俩斗文系列的目录,请点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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